达利 《加拉·普拉西迪亚:天体加拉蒂亚》 1952年
1929年夏天,在西班牙卡达克斯的海风中,25岁的萨尔瓦多·达利正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。
他被蝗虫的幻影纠缠,被情欲的焦虑炙烤,怀疑自己随时会彻底疯掉,常常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。
然而,正是在这片混乱之下,一个智识的结构悄然形成。他贪婪地阅读精神分析学奠基人弗洛伊德的著作,并被其中一篇名为《延森〈格拉迪瓦〉中的妄想与梦》的论文彻底捕获。论文分析了一部名为《格拉迪瓦》的小说。
达利 《加拉的背影》1937年
展开剩余89%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诺伯特·哈诺德的年轻考古学家,他无可救药地迷上了一块古罗马时期的浅浮雕。浮雕上刻着一位正在行走的年轻女子,她步态优雅,一只脚轻盈地离地,脚跟微抬。哈诺德为她取名“格拉迪瓦”,意为“迈步前行的女子”,并对她这独特的步姿产生了近乎痴迷的爱恋。
这种痴迷很快演变成了妄想。哈诺德坚信,格拉迪瓦并非冰冷的石头,而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庞贝女子,不幸在维苏威火山的爆发中香消玉殒。他的学术热情被一种病态的爱所取代,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开始模糊。最终,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前往庞贝古城,去那片废墟中,寻找梦中情人的复活。
达利 《波特利加特圣母》1949
弗洛伊德将这个故事奉为圭臬,认为它完美印证了其关于压抑、欲望和精神分析治愈过程的理论 。通过弗洛伊德的权威解读,格拉迪瓦这个形象,从一个普通的文学角色,一跃成为一个强大的精神分析原型,她象征着“被压抑者的回归”,以及通过爱与现实来治愈内心创伤的强大力量 。
这个充满理论潜能的符号,像一颗种子,落入了达利当时那片混乱而肥沃的心田中,为他提供了一套强大的理论框架,让他能够用精神分析的语言来解读自己混乱的内心世界。他不再将自己的“疯狂”视为纯粹的病态,而是开始将其视为一种可以探索和利用的资源。他缺的,是一个能将理论变为现实的活生生的“格拉迪瓦”。
就在这时,加拉出现了。
加拉
在达利看来,她的到来是一场“神迹”,一次精准的理论验证。
当他第一眼见到这位比他年长十岁、当时仍是诗人保罗·艾吕雅妻子的俄国女人时,他几乎是瞬间、以一种惊人的理论自觉,完成了对她的神话建构。他在自传中写下那句著名的断言:“她注定是我的格拉迪瓦,‘那位迈步前行者’,我的胜利,我的妻子。”
他将弗洛伊德文本中那个走进废墟、治愈妄想的幻影,如同一件精准的外衣,直接披在了加拉身上。因为,她恰好满足了他最核心的心理需求。
与那些被他的怪诞行径吓跑的家人朋友不同,加拉的目光没有退缩,反而充满了深刻的理解与接纳。她直面他的幻想世界,成为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“灵魂向导”(Psychopomp),引领他进入自己的潜意识地府。她用自己的存在,首次为他那孤立的内在世界提供了来自外部的、强有力的有效验证。
加拉从未试图“治愈”或“消除”达利的疯狂。她做的,是帮助他“组织”和“系统化”他的疯狂。这完美契合了达利日后闻名于世的“偏执狂-批判方法”(Paranoiac-Critical Method)。如果说达利的“偏执狂”状态是他那源源不断、汹涌奔腾的潜意识幻象;那么加拉,就是那个外化的、绝对稳固的“批判”现实之锚。一道让他在非理性的海洋中尽情航行而不至溺亡的坚固堤坝。
这个抽象的心理合作,有着极其具体的现实表现。加拉化身为最精明强悍的经纪人,奔走于巴黎的画廊与纽约的藏家之间。她与颜料商、古董商讨价还价,为达利讨回画债,将他从一切世俗琐事中解放出来。她将他脑中那些湿漉漉的、扭曲的梦境,转化成画廊里标价高昂的、装裱精美的油画。她用世俗的成功,为他那无边无际的想象力,构筑了一个安全而华丽的边界。
因此,加拉-格拉迪瓦,不仅仅是激发创作的缪斯。她本身就是达利艺术创作过程的一个结构性组成部分,是“偏执狂-批判方法”那个活生生的化身。没有她这个“批判”之锚,达利的“偏执狂”之海只会是一片毁灭性的汪洋。他们的关系,超越了艺术家与缪斯,也超越了浪漫伴侣,抵达了一种复杂的、共生的心理与艺术合作的本质。而这个合作,正是整个“达利”艺术工程的核心。
达利 《加拉的肖像》 1935年
达利 《加拉的背影》1972年
达利《加拉的脚》 1977年
他为她画了上百幅画,形象各异,但都饱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凝视。达利说:“我爱加拉,胜过父母、毕加索,甚至胜过金钱。我之所以画画都是为了她,我情不自禁地拥抱她。”
达利《原子的丽达》 1949年
为了回馈妻子,达利买下一整座城堡相赠。然而,他们共同构建的这个神话,也容纳了惊人的悖论。在加拉的世界里,并不存在世俗意义上的“忠诚”。前夫艾吕雅至死不渝地爱着她。而直至年迈,她身边始终围绕着无数年轻的情人。她甚至立下规定:情人们可以随意出入那座城堡,但它的主人达利,每次到访前,都必须获得她本人的书面授权。是的,打招呼不行,必须是白纸黑字。
这个看似羞辱的规定,或许才是他们神话的最高仪式——他永远是那个渴望觐见的朝圣者,而她,永远是那个掌握着准入权力的、遥远而绝对的女王。
1982年,加拉离世。
那个作为“批判”功能的现实之锚被瞬间抽离。达利的“偏执狂”世界失去了唯一的平衡力,轰然坍塌。在加拉的墓前,他长跪不起,发出动物般细小的啜泣,甚至产生了自己是一只蜗牛的幻觉。
伤心欲绝的达利,余生只画了一幅画,就再也无法拿起画笔。他拒绝进食,禁止任何人提及那个名字。加拉死后两年,他的卧室失火,人们发现他被严重烧伤,且有严重的营养不良。正如传记作家所言:“在加拉死后,达利丧失了绘画甚至生活的意愿。”
七年后,达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,追随他的格拉迪瓦而去。
他用自己的彻底崩塌,完成了对那个贯穿一生之命题的、最终的、也是最残忍的证明:没有加拉,萨尔瓦多·达利,便不复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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